复活节手记：我是所罗门，那爱情的魔鬼

有谁说他读懂了雅歌，我会佩服得瞪大眼睛看他。因为我读雅歌时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祂想要说什么，在说些什么呀？

雅歌是一首美丽的情歌呀，这我知道。雅歌是在类比上帝与以色列、基督与教会的爱情，我也晓得。莫非是你诧异于其间身体的男欢女爱？不，美好的爱情不能缺少身体的相遇。“亚当和夏娃同房”，希伯来原文是“亚当就认识了夏娃”，认识、相信都是爱情必不可少的。身体与灵魂、物质和精神等二分法是希腊思想，从来不是希伯来思想。在上帝的眼中只有属祂的，若硬有划分，上帝乃是三分：圣洁、污秽和罪恶。属上帝的性是圣洁的，祂所喜悦的。

那么有什么读不懂不能明白的呢？请回答我：在雅歌里人在想什么，上帝在说什么。谁能回答我？迄今为止，这部最有挑战性、最难解读的一卷圣经，古今中外没有一篇关于雅歌的释经著作让人信服和令人满意。在试图解读雅歌和回答这一提问的时候，深感到自己的无力推进，我来到了我的极限——中国思维和文化的局限。

美感迷雾的遮蔽

中国思维和文化的局限就在模糊美感如涟漪般不断制造假象，看起来接近真实，实则飘渺海中，到后来很难不以假为真。再加上强权伦理的一再阉割，更没有力量前行了。由此中国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中国哲学的最高境界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可能再深入并有力量回应真理世界了，“只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雪下面掩盖的是什么，都知道，都不说。

这也是为什么文化能成为中国的宗教，在中国文化里人对宗教性的需求都可得以满足，一切的追求、渴慕都可以在其中得到消解。满足在哪里？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理想和范式。消解在哪里？美，佛道共同制造的美感幻境让人毫不以罪为罪，唯求天下人间尽在佛仙此刻。

然离开了真的善和美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哪里自欺欺人了？拿出来看看。是啊，已经看不出自欺欺人了！西厢记之类的美丽爱情掩盖了张生的始乱终弃，掩盖了莺莺的通过阴道抵达的迷心。封建礼教成了千夫所指的替罪羊，根本看不到缺少忠贞心灵的委身实则何等的脆弱。

闺怨、狎妓、离情等占据大部分的宋词及以后的文学作品那更是阴阳颠倒，一个男人同一个妓女和所爱的妻子做爱感觉肯定不一样，但鲜有人去说怎样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倒将情迷欲海描写得美轮美奂，以之为美妙风流而流传后世。中国文人的集体性淫乱成为文化的潜意识，谁还去想真爱究竟是什么，为什么都渴望真爱，真爱却如雾、如电、又如风。

这就是为什么汉语思想最后必然折断，堕落于修生、养性之类的形而下的实用世界，一个不知罪不赦罪、也不以罪为罪的民族如何能产生《罪与罚》之类伟大的作品。除了真实穿透假象破茧而出，假象便能时时伪装成真实。正如光来到，黑暗才能退去。问题是爱的真光在哪里？

二、雅歌：所罗门的忏悔录和沉思录

爱的真光在哪里？所罗门在不断地忏悔和沉思。有的圣经学者认为雅歌是所罗门青春欢畅、爱情欢愉时所作，有的则提出是所罗门老年所做，在箴言和传道书之后的痛定之作。事实上很难相信雅歌这样一部深刻得令人窒息和流泪的爱情旷世之作会产生于青年时期，细读雅歌，其悲剧、深刻和真实远远超越梁山伯和祝英台、罗密欧和朱丽叶。在犹太人几千年的敬拜传统中，逾越节第八天读雅歌。一般来说犹太人在外院读箴言书，在圣所读传道书，但在至圣所读雅歌。也就是说雅歌的阅读难度和圣洁度是最高的，雅歌因此被视为圣书之圣。希伯来圣经是将之归于圣卷，并且是圣卷中的圣卷，如同它的题目雅歌：歌中的歌。

雅歌至少是所罗门在遭遇爱情挫折、甚至被离婚以后的作品，他所爱的女人宁肯独住葡萄园，也不愿再和他同住王宫了。一个英俊、智慧、能力、权柄和财富集于一身的王却不能真正与所爱的女人契合，这苦楚无处可诉，打掉牙齿和血吞之余，所罗门定然独自苦苦思索和求问过这是为什么，在思索和求问中又不自觉地陷入回忆，回忆和所爱女人的点点过往。越回忆越在甜蜜中透出苦涩，且苦涩到所罗门羞于启齿：我自己一步步沦为撒旦的工具，成为爱情的魔鬼，是我自身毁掉了心中不停寻觅的永恒爱情。

理解这点才能理解雅歌的线索、场景、心理、闪回、结构等为何都不是很清晰或合于常规，除了当事人，他者能读到和看见的只能是雪泥鸿爪。但从文辞的蛛迹中仍可以看到那女人（姑且称为书拉密女）的感情轨迹，从最初的爱情到挣扎犹豫在两个男人之间，其喜悦、纠结、痛苦、迷茫和盼望无不心肺洞穿，再到肯定“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最后和王连财产都彻底分清，单单地仰望和呼求：“我的良人哪，求你快来”。此语呼应启示录中“主耶稣阿，我愿你来”。从而构成圣经信息的整全。

即便所罗门如此深沉地忏悔和思考，并在圣灵的引导下将自己剖开，却已经在自我中无法回头。最终受异族妻妾诱惑，转而崇拜假神，“行耶和华看为恶的事”，以致“耶和华向所罗门发怒”。但这卷书为所有爱情悲剧及其解决提供了超验根基和终极追寻：在经验世界寻找超验世界的“你”，构成人类的文明和人性的悲剧根源。雅歌中所追求的神圣爱情，正是认识我们一切生命存在的本质和走向自由的奥秘与确据。

三、信仰本身才是爱情

神圣爱情在哪里呢？新旧约的约一般都说是：我要做你的上帝，你要做我的子民；我要做你的父，你要做我的子。其实还有一贯穿始终的约——上帝说我是你的丈夫，你要妻子。三约合并起来正显示出父、子、圣灵的奇妙的三位一体。

从婚约的角度，整本圣经是一个爱情故事，上帝为祂的独生子（也是神本身）寻找和迎娶新娘。在旧约中，上帝与以色列选民订婚，但人的罪毁灭了这份爱情。在新约中，上帝在基督里重建与人的婚约，叫属祂的人做有准备的新娘。处于圣经中间位置的雅歌正是将全本圣经的真理具象而又“天才地”展示出来。所以要理解雅歌绝对不能离开“创世记-雅歌-启示录”这个结构，这三卷书的中心信息都是渴望一场婚筵：神和人的圣洁的结合。

书拉密女的婚礼虽然优美，却不过是人在世界的命运缩影——嫁给或娶了一个以为爱的“他或她”，然后生活在寻找的爱的绝望和现实的逼窄之中。因为爱情的第三者魔鬼早已侵入婚姻家庭，亚当和夏娃的爱情早已破碎，并成为人类所有爱情的真像。淫乱由此而生，圣经里的淫乱既指肉体的淫乱，也指精神混乱、迷信、拜偶像等移情别恋。故上帝一再要新妇警惕魔鬼，要新郎胜过魔鬼。

男女爱情怎么扯上神和魔鬼？看，男欢女爱天经地义，性是生命的原动力等鬼魔的教导就这样让人根本不会朝向真理而向本初回归。其实男女关系本身就是神的形象，人与神的关系才是爱情的本体，并非用男女爱情去类比神人之爱，而是神人之爱才是爱情的原初，我们将它称为信仰。男女爱情不过是对神圣爱情的模仿、移情和替代。对此C.S.路易斯说爱情一向以上帝的口吻说话，全身心地投入，无私到将幸福置之度外。爱情蓬勃时散发着天国的气息，不费吹灰之力就自发地履行了爱人如己的律法（虽然只是对爱人），爱到极处就是“殉道”。

如果爱一个人爱成信仰，什么样的婚姻都不可能破裂。可惜男女爱情不可能升华为信仰，因为其间横亘着情欲，那种在自我占有的满足中挟裹着的虚空和厌倦。可怕的不是世界，恰恰是自己！然而人受造的原理让男女爱情在废墟里传出信仰的呼喊：渴求真正地去爱，真正地被爱，最伟大的持久的爱情就是爱我的人可以为我死，可以为我活，并共同活在永生里。

我们只有在爱断情伤时才能开始体会上帝对人类何等的“心中忧伤”，才能感激主在十字架上为罪人死的真爱。我们都是所罗门，我们都是书拉密女，在这受难周与复活节，我们最好的雅歌就是回应主的爱，和世界的王彻底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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