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还是最怕见您面

　　爸，我还是害怕见您面。

 

　　这种怕好像一直在的、与生俱来的。不过第一回有了刻骨的、惊惧的慌恐，还是那次挨打的时候。似乎又没有割肉似地被打，只是在打与未打之间，反正愈发记得那总是抓心痛悔的事情。应该是读学前班的当口儿，我总是自由地浪迹出入于家里、班上、小镇上、小河沟等等。那时您还是乡镇上的干部或者书记，反正是最大的来头，我总觉得因着这模棱的缘故，便享有许多心理与实质的优待。可见得人里面的权势与幽暗是自幼就有的。仿佛因为要临时在学校买笔或本子的缘故，我竟然急中生智地向一位高年级大哥借钱，这方法非常安慰当时急切的心。并且在付过费用后还剩了大大的一笔，当然是在我那时的心目中。于是欢天喜地地拿着“重价”换购馋了多日的零食，这计划和欣喜大约是我早就预料好的，或者内心隐秘处藏过多日的。作为一种意外的犒劳和小资式的享受，放学后的我独自海阔天空地奔向大河坝，并且攀躺在一块干净的巨石粱上，预备慢慢儿地享受这一天意外的丰盛与美好。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石头上被迷迷糊糊地提将起来，尔后经历第一次的教训。原来那大哥已经向您告发了这事，并且讨还借款而去。从此我便知道某种诱惑与窃喜是要不得的，尤其是太多自私自窃的主张。而我的心里，也第一次有了严厉父亲的形象，这形象突然地闯入我自由顽劣的生活，虽然我先前就居住在这空间内。

 

　　据说，人类第一次有心惊肉跳地惶惑也是类似的情节。一对乖儿女亚当和夏娃，本来自由且欢快地畅想、栖居于美丽伊甸园，不过因着人与诱惑之关系的无时不在，幻梦总是轻易被打破。于是当父亲寻找儿女“你在哪里”，亚当不得不藏着掖着地回答老爸：“我在园中听见你的声音，我就害怕，因为我赤身露体，我便藏了”。于是儿子害怕父亲的传统也就此生发了。于是，儿子必然地继续生活于这惊惧惊恐的空间内，也必然地时时提防着严厉的父亲闯入面前。

 

　　原以为，这年久日长的童年往事就此打住，再也不会提及。如同亚当、夏娃这始祖的“另类”传奇一样，仅有些许他们的子孙偶尔说起。但我不得不说，因着那逝去岁月的依稀场景和故事，我心里面的忌讳和畏惧不仅未消，反而有愈发增长的嫌疑。我逐渐长大着，慢慢儿地去完成和履行规定的人生程序：读书、考试、毕业；我优哉游哉着，用我的眼神打量着未见过的欣喜：出远门了、见市面了、谈朋友了；我被反复唠叨着，因着让人怕怕的期待眼神：找工作了、分手了、买房子了。我以为远离了那熟悉的父母家园，便毅然决然地拥有了诸世界的自由与畅快。可是，爸，我不得不说，我心里的畏惧不仅从未泯灭，反而愈发强烈。爸，我依然害怕见您面。即使N年已逝，即使物理意义上的你我轮替，即使我现在不得不面对着发须斑驳、满面皱槁的您。因为，似乎，那个威严中的父亲早已定格，犹如永恒空间里安然伫立着的“型”与“范儿”。

　　儿子毕竟只是儿子，永远离不开父亲的荫与翼。即使这是让人感觉“阴凉”与惊惧的荫。

 

　　而在那些远离您、背向父亲的日子里，儿子又是怎样地招惹着这世界的不安呢？是的，那些自私自窃的想法一直跟随。它充斥于每一个冠冕堂皇的正当做法之内；或者它总是描绘出更加诱惑与具有吸引力的选择；或者它不屑于谈论谦卑、顺服、给予等等的人心底话题。仿佛在通往干净的心魂与那看不见的完美伊甸园旅程中，孩子的内里总被奴驭与束缚，失却一切良善、依伴、支撑与希望。而这心里的诱惑甚至魔障会时时向我侵袭，甚至完全击倒。然而已经赤身露体的孩子还能再次面对谁呢？那个早已愧负，并且千百次藏着掖着的孩子，那个怯生生被灵魂追问、拷问的稚子，他是那样的深深不配。愈是害怕着见您，愈恰是渴盼着见您，只是不配。

 

　　而我一直知道，那个严厉、威仪的父亲并没有离弃，他一直在那。即便在那些翻来覆去的自由心思与诱惑的心间，即便在那些孤零零、冷清清的独自魂魄间。我父啊，我知道您就在那不遥远的面前。虽然，这知道确有些缥缈。但有个贴心的儿子却一直对我细语：我父爱我，才教训我。

 

　　爸，我还是最怕见您面。因为后来，在您进入退休、再也不见年青干部身影的期间，儿子又结识了一位永不会退休、来头最大的父亲。我一直害怕着，因为估摸着：到底该如何向您说说这位威严的父亲呢？